深渊。

[楼诚/风镜]好梦如旧（十二）

姊镜亲启：

数月未见，我与阿诚过得都好。
前段时间发回的电报您当是收到了的，此间未收到姐姐回信，想来是我与祖国相距甚远，不便来往通信。此信若由同事带到，即是您也安康，我便放心了。
我现于索邦大学就职，同您所期望的那样较为安逸、闲适，有的是时间做学问。至于阿诚，一如既往成绩优异，生活上井井有条。他与一位日籍同学交好，最近更学习起日语来。
倒是明台让人担心，辛苦您一人照料。先前您说或送明台来法，这样也好，但他年纪尚轻，还是再等个几年来的好。
法国的经济虽不如我们最初料想的好，终究也是过得下去的。近来国内生意也不景气，若是资金吃紧便不必汇款过来，我总也是有工资吃的。说到这里不得不再讲回阿诚那去，他是相当懂得勤俭持家，时刻监督我的财务支出。我索性将全部财产由他保管，也算是锻炼了。
上海冬日湿冷，明楼在法，照顾不得，还请姐姐注意保暖，注意休息。


明楼
民国十九年十二月十日于巴黎



明镜叠起那一纸信笺，比着折印把纸面按按平，塞进梳妆台下的小抽屉里。她叫来明台了叮嘱几句，换了件更为厚实的旗袍独自出门。

法租界的外国人和一些西装革履的同胞们似乎在准备着什么，这一天显得尤为热闹，街边商铺也有不少在橱窗前吊上一串小灯的。是什么日子来着？明镜记不起来了，她只管提着手包信步于街头，不参与他人的喧闹又不是什么错事。

他们定的地点就在街道转弯处的那个小门头，窄门后是螺旋向下的水泥楼梯，一直将人带到经过改造的地下室。大概是把三四间打通了围墙合成一间，走到楼梯尽头便能看到那不算太过宽敞的大堂。

明镜的高跟鞋嗒嗒地数着阶梯，再缓缓落入一个不显眼的位置。她其实不常与其他人有太多交集，每次参加集会也都会有新面孔出现，她都是静静打量着来者的面孔，虽记不清晰，再见总也能瞧着眼熟。

这天有个压低了黑色帽檐的新人来了，就坐在明镜前一排的位置，短发也被压在帽檐下，服服帖帖地趴在后颈，刚好与灰色长衫的立领接连起来。那神态让明镜觉得颇为熟悉，只是一时说不出口那个名字。她怕认错了人，又确信分明就是那个人。等她回过神的时候，宣讲都已经讲过了一半。

宣讲的尾音除了鼓掌叫好，也不乏志同道合或意见相左的继续讨论切磋。明镜拎起包来准备离开，她没忘记那个背影，还是决定确认一下。

灰色长衫先她一步踏出了小门头，明镜探头看一眼他的方向，缩到门框之后停了两个呼吸的时间。她当然没受过什么训练，不过是凭感觉认为这样不会被发现。那人还真的没有起疑心，头也不回地提着一个皮箱继续向前。明镜理所应当地松了一口气，整个人也显得更为神态自若。灰色长衫在花店停下，她便走进旁边的欧米茄表店；在书店停下，她就踱入金店佯装挑选。这一遭还真有个让她看上眼了的，她瞧着灰色长衫还在挑书，于是也试了试那副耳环，随即就戴着它买下了。

出门时也不见有什么征兆，好端端的天竟下起雪来，上海不常下雪，积雪更是难上加难。明镜没有带伞，捏着手套思索一番还是决定继续跟下去。

再出门时，书店门口没有穿着灰色的人了。明镜踮了踮脚眺望前方的人群，她确信没有灰色长衫，那只可能是进了一旁的弄堂。这里弄狭长，宽度刚够两人错身而过，长长的一条看着也得走上一会儿。两边的居民楼有序地伸出晾衣杆来，一滴水顺着裤脚低落下来，刚好砸在明镜脚边。她有许多年不曾来过这样的地方了，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来过，后来带明楼来过，再后来不论出于身份还是时间她都没理由再来了。

弄堂尽头像是有个弯儿，明镜一面想着放轻脚步，一面又想加快步伐赶上去看个究竟，脚下不免重了些许。雪越下越大，纷纷飘落在每一处可以降落的地方。明镜卷起的发间也积了些许，雪花太轻了，她甚至感觉不到。皮质鞋底碾过石板路上的一层薄雪，一串脚印印在了另一串较大的脚印上。快到转角处了，明镜警惕着欠过身子，一个人影先一步猛然转过来逼使她背靠着墙壁。

“没想到我能有幸提前见到三十年后的明董事长，还是神采飞扬啊。您跟着我是有什么事情吗？”

明镜悬着的心在看清了对方面孔时忽然又缓缓落地。果真是王成栋，居然还打趣满头白雪的自己。此时她又平添了一丝懊恼和不悦，她向前半步不在倚靠墙壁，扬起下巴瞬间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锐利。

“我还没问你在这地方装神弄鬼做什么。”

王成栋此行为的便是考察参加集会的成员，他猜想明镜会去，结果正如他所料。原本任务完成他就可以离开，明镜松懈的追踪也构不成丝毫压力。可他临时改变主意了。

“一开始是跟您一样，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嘛。后来我看您一直跟着我，想是您有什么话要跟我说。”

“我来这里是有一位老朋友要拜访。”

“哦…不好意思，我也没带伞出门。”

想她明镜也不可能老老实实承认，王成栋毫不介意地笑了笑，他再不走，明董事长就该窘迫了。他递过自己手中的纸袋算是此次的临别赠礼，像是面包房提供的那种纸袋，里面放了一本硬邦邦的原版《共产党宣言》，被精心修剪过尖刺的玫瑰露出一瓣艳丽的玫红。

“那祝你圣诞快乐，明镜小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