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渊。

随心。

【楼诚】糖醋排骨

明诚记得那是在学校的同学们叫他“明诚”的第二个晚上,明楼牵着他的手走进了一家餐厅。听说这家店本帮菜做的地道,又有西餐可以品尝。明诚怯生生地偎在明楼身边,身上的新衣服让他走起路来都有些局促,鹿眸却又抑制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。

“阿诚,糖醋排骨。”

两根木筷子夹着浓油赤酱的一小块排骨放进自己面前的碗里,棕红的酱汁顺着米粒的缝隙流淌下去。甜。明楼看着小家伙吃得一脸幸福,嘴边还沾着染了色的米粒,自己也跟着笑起来。

小家伙把肚子吃得圆滚滚的,站起来时不舒服了好一会儿,明楼就俯下身子替他揉了几下,末了补上一句“没出息”。

他俩走出饭店,没有汽车来接,也没叫黄包车去送。夕阳之下雁影小小,列着队掠过远空,晚风吹拂,明楼紧了紧风衣的领口,也蹲下身子替明诚扣上第一颗纽扣。他俩穿过一条条窄巷里弄,再从南京路一直走到愚园路,离公馆不太远了,可明楼还是选择叫了辆车。

到家了,兀地一推开车门,柳絮般的白色洋洋洒洒落了明楼满头,院内霜色皑皑,寒气也更添几分。明诚跟着明楼之后从车里兴冲冲探出头来,呵出白色的雾气。

“……大少爷,下雪了。”

“叫大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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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哥,急事。”

明诚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,紧蹙着的剑眉也携了火急火燎,看了眼自家大哥的脸色,又用眼神指了指人对面的秘书。明楼会意,一挥手就叫人先下去忙些别个。

“在外人面前,还是叫‘先生’吧。”

几重身份着实隐藏得不易,精明如明楼也有感觉心力交瘁的时候,亏了还有明诚,凡事也可分担、商量。身离而心系,离开故乡几年,再见竟连家也不敢回几次。

可除夕夜,到底该回家看看。

明楼和明诚买了烟花在公馆的院中点燃,只等明镜出来。他俩没把实情交代清楚,就算再被长姐一通责备也情有可原,这烟花算是讨个长姐的欢心,也把两人心里照的暖融融的。

明诚点燃了烟花筒就连着往后退了几步,刚巧踩在明楼的皮鞋上留了半个鞋印。明楼拿过一旁的小烟花棒点亮,故意在人眼前一晃,他知道那些溅射出来的亮闪闪的火花实际不伤人,才又拿着凑近了明诚好看的指节,果然见明诚把一双手都背在了身后。

“把箱子拿进来啊。”

明楼倒是没想到明诚会来这么一句,俨然一副二少爷的模样。他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,只得叹了口气拎起箱子走进大厅。


明诚脱下大衣就帮着阿香忙活起年夜饭,案上还摆着未用的肉和菜,调料一应俱全,挽起衬衫袖子瞧着排骨生出个主意来。

他将小排焯水后煮够半个钟头,汤头倒进一个大碗留作他用。加料腌制,待着时间够数才捞出小排。添少许油,拿着锅铲每隔一会儿就把小排翻个个儿,炸制金黄油亮。再将腌制小排的汁水倒入锅,明诚狠狠加了四勺白糖,他记得很清楚,明楼爱吃甜的,明镜和明台也是偏甜的口味。

“阿诚哥,你怎么还不来?”

是明台等急了,扯着嗓子坐在餐桌前向厨房喊,立刻被明楼数落了一句。

“不准吵,你阿诚哥给你做好吃的呢。”

时候的确不早了,另半碗肉汤进了另一只锅子,生面条根根打散下入汤中,添了几条青菜点缀。排骨大火收汁,最后加一汤匙香醋。筷子插入锅中挑起一点酱汁,酸甜可口。

一手一个大碗端上餐桌,入座时甩了甩双手像是能把指腹的余热甩掉。

“大姐,这是我给您和明台特意做的糖醋排骨。”

说话时他弯着眼眸有意无意地看了明楼一眼,明楼也正看着他,心照不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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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战区大捷,大大挫伤了日本人的锐气。可重新整治后的特高课似乎格外难缠,明楼到底还是失算了,或许是死间计划的末尾赔上了明镜的缘故,他的头疼病又重了几分。饶是楼诚二者的手下也折了不少人,此次任务递送的文件也重要非凡,这才逼得他们少有的需要亲临任务现场合作。

“对表。”

明楼一声令下,两人动作一致,干净利落。两只名贵手表表盘上的指针岔开同样的角度,连秒针的方向也分毫不差。

明诚扮作酒店的侍者端着满满当当的托盘敲开了一扇门,房间里坐着的是个有着军方背景的日本商人,需要获取的信件就藏在他的公文包里。

蛰藏在酒店对面房间的明楼正从瞄准镜中寻找明诚的身影,按照事先的约定,明诚将目标桌边的窗帘完整系好就是行动信号。最佳视角,最佳射程。

对面房间的窗帘骤然洞开,数十把手枪指着明诚的头,他被抓住了。

明楼收了枪支放回原位,他知道他要等,他要回政府办公厅等着有人告诉他明秘书长被捕的消息。额头上的老位置,神经一下下抽疼,他用力揉着太阳穴,伸手抓了几下终于摸到药来缓解。

他终于等到了那通电话,裹上大衣快步跟着特高课的人赶往审讯室。

带着腐臭潮湿的血腥味儿,墙壁上一道道血迹和马鞭抽打的痕迹。跟审讯室比起来,待在阴暗的牢狱似乎对犯人们来说更仁慈一些。

明楼捂住鼻子,指望以此少呼吸几口这里令人作呕的空气。

新任特高课课长城野凉子将明楼带了过去,他俩原本是在监听室,当听到明诚说“我就是毒蛇”的时候明楼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,当即说要亲手射杀这个叛徒。

明楼故技重施,又用了之前救下明台的方法,虽然文件没到手,但好歹护住了明诚。可这一切太顺利了,城野凉子毕竟与梁仲春不一样。明楼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,立即安排人带明诚转移。

明诚躺在担架上,绷带束缚不住外溢的新鲜血液,除了真正的伤口外还有的是明楼用来掩人耳目的假血。好在待的时间短,没有伤他太多,只是他的腿脚似乎变得不太利索。明楼不放心将他交与他人,决定隔两日亲自送他出沪。

这两日的生活足以用殚精竭虑来形容,他们都明白两天的时间意味着什么——无数个变故的可能、无数个意外的瞬间——但总算是平安度过了。明诚乔装打扮混在其他乘客之中,明楼也假借回苏州老家的理由上了车。

明诚憔悴了许多,他好像一夜之间又瘦了一些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陌生。出发当天他穿了件宽大的中式长袍,一副墨镜搭了一个黑色毡帽,瘸着腿手里拿了个挂着布的招牌,怎么看都像个不靠谱的算命先生。

火车的最后一节多是日本官兵和伪政府的工作人员,剩下平民百姓打扮的不知又有多少伪装着的日本特务。明楼就坐在这节车厢,特高课美名其曰说是派人保护他,实则严密监视,或许还有抹杀的可能。明楼心知肚明,藏在金丝边眼镜之后的目光并未认真放在报纸上,他保持着高度警惕。数着就要经过第二个隧道了,他与明诚约定在这时去餐车会面。


途径其他几节车厢,乘客形形色色,这样看来会有个算命先生也不是什么怪事。明楼余光中的两个尾巴跟在他身后,他反倒稍稍舒了一口气。

“我可以坐在这里吗?”

正是饭点,餐车中人满为患,只剩下伪装着的明诚对面还有个空位放着他的招牌。

“当然。”

算命先生把招牌一拿,立在一边:“我看先生与我有缘,不如让我来替先生算一卦?”

“不必了。”

“先生似乎是有些将信将疑,无碍。心若无欲心则灵,心无挂碍言出行。先生且听我一说。”他右手担在桌上,几指一掐像是真能算出个名堂。


明楼知道明诚其实也不懂这些阴阳八卦之术,在这紧张的气氛之中反而让他说出了笑意,他等着看明诚要给他说些什么出来。

“先生是从政的吧。您不用回答我,心里面有个答案便是。小的刚才掐指一算,您日后的事业定当红红火火,遇事也会逢凶化吉,只是到了暮年……还是回归平淡的好。”

餐车的侍者端了一盘吃食上来,明楼打眼一看发现是道糖醋排骨。许是做的匆忙,又或许是厨师火候不够,入口时竟让人品出一丝苦涩。他没直接抱怨出声,只用微微蹙起的眉头表示不满。


那算命的忽然也把筷子往碗边一搁,站起身来:“先生,您是要飞黄腾达的人,就跟小的拥抱一个,也算我没白为您算那一卦。”

“你知不知道我是谁?”

太不像话了。共同生活数十年,阿诚何时说过这话,更何况是在明知被监视的情况之下。事出有异必有妖,明楼心下一惊,压低了声音算是在提醒他说话要注意分寸,偏偏对方却像没听懂似的硬生生给了他一个拥抱,他也只好抬起手来拍拍那人的后背。

就在这时,深沉而有力的“抗战必胜”擦过了明楼的耳畔,两声枪响骤然搅乱了餐车的气氛,方才跟着明楼的日本特务应声倒地,喷溅出来的鲜血引得尖叫声声。算命先生突然抄起招牌,疯了似的朝着最后一个车上跑去。


一个优秀的特工是隐藏自己的高手,而此刻他就是要暴露自己。

明楼看着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,立刻也迈开步子追上去。只见前面的人拖着那条伤腿又加快了步伐,混乱拥挤的人群让他难以靠近。

他赶过去了,眼睁睁地看着明诚正要分离最后一节车厢的挂钩,上前一把攥住明诚修长的手指。

“你疯了!”

“先……大哥,文件。”

已经有日本人察觉到了动静,明楼看见车厢里有人起身过来查看。他的一只手抓着栏杆,隐约察觉到明诚的目的,却还是只得松开那只抓着明诚的手。指尖捏住人递过来的信笺的瞬间,信笺另一头却因失去支撑而随着重力垂了下去。

明诚抽回手去,用力将挂钩分离开来。


那是在一个弯道,惯性足以把最后那节车厢甩下山崖。明楼来不及阻止,看着明诚向自己笑着挥手,却只能因为这一刻脚下不稳而跌坐在一旁的座位上,无能为力地看车厢渐行渐远。

他明楼自己说过的,先有国,才有家。好容易保住了国,再一转身才发现家已经变得支离破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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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爷爷,这有一个人流了好多血!”

一个稚嫩的童声在耳边响起,明诚睁不开眼,意识混沌,只知道自己浑身疼的厉害,这说明他还活着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他被人捡回了家照顾。有人说他是自己带着一身的血走来的,自己却不记得了。

他的视力变得很差,稍远一点的景象都是朦朦胧胧的,只看得清自己双臂伸直这样近的距离。他什么也不说,别人问话便只用点头和摇头回答。什么都记得,却偏要佯装忘尽前尘,后来便也没人问他了。

这个小村子甚至与外界都少有来往,最常出入的只有一个送报人。村里的小孩子们都对他好奇,常常围着他要他讲故事,见他识字又要他念书念报,他拗不过。日子久了,又开始教孩子们认些简单的字,直到孩子们都长到上学的年纪。

那个发现他的小姑娘总是拉着他的手,白天带他出来晒太阳,到了吃饭的时候再带着他回屋里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
明诚坐在屋里,习惯性地挺直了腰背。他知道天很亮了,该是出门的时候,于是就静坐着等那个小姑娘进来找他。

“叔叔,听说日本人投降了。我从报纸上看到的。”

小姑娘语气平淡,只是在诉说这么一个消息,明诚却重重地一拍桌,把人吓了一跳。

“好……好啊!”

他还记得自己在火车上递给明楼的信的内容,里面是自己从火车上的日本特务那里拿到的情报。他知道日本人怀疑明楼,甚至就快确认他明诚的真实身份了,因而他也知道自己于世上多活一日,明楼就多一分危险。


生离死别之际到来前,那时的算命先生拿出原本封好的纸笔,好像有说不尽的话,却又好像无话可写,最终也不过再留了两句话塞进信笺,就当作是自己作为明诚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私心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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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鬓斑白之时,明楼孤身在巴黎定居,应了他当初许给明镜的诺言在一所大学任教,也是应了明诚那句“回归平淡”。他立了业,却始终没成家。从前明镜没来得及为他说一门亲事,他也不愿去找,若是旁人问起便说是心里已经装了个人。知情人也以为他说的是他那位杀人如麻的师妹,而他自己说不清楚怎么回事,只怕是也不想说。

明楼每周日去孤儿院看那些孩子们,一个小姑娘扑闪着鹿眸偏巧跌进他怀里,墨发在脑后梳成两个马尾。他心下一惊,只因那双好看的眼睛似曾相识。

平心静气地办理完繁杂的手续,他把小女孩领回了家,取名“阿橙”,让女孩称他为“先生”。她会说中文,乖巧伶俐,整日黏着明楼给她念诗、读故事。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明楼也不得已要为琐事操劳,时隔多年终于又有了个人在生活上照应他。

校园中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时常让他回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的样子,这所学校从来不乏留学生的身影。他总觉得明诚的死是不真切的,他没见到白骨,因此他有时甚至还会期盼着,期盼着向自己请教问题的学生之中能有那个清瘦颀长的身影,哪怕只是相似。

“我没有看见过他的脸,也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;我只听见他轻蹑的足音,从我房前路上走过。悠长的一天消磨在为他在地上铺设座位;但是灯火还未点上,我不能请他进来。我生活在和他相会的希望中,但这相会的日子还没有来到。”

明楼立在雪中,晶莹的雪花落在他低垂着的睫毛上,点缀得布满皱纹的眼眶熠熠生光。手中拿着泰戈尔写的《吉檀迦利》,落在上面的雪融化成水珠浸湿了整齐的印刷字体,他清了清喉咙给跟在身后的小女孩念出纸上的一段诗来。女孩撑着一把紫色小洋伞回味着诗里的意思,半晌才歪着脑袋扯了扯明楼的衣袖,把小伞举得高高的。

“那——先生在等谁呢?”

“没有谁。”谁也不会来,后半句话被明楼咽进了他鼻尖的一腔酸涩里。

那书页间夹了薄薄一张泛黄的信纸,明楼怕它湿了水,赶紧把书又翻了几页。他不必看了,纸上的短短两行字他倒背如流。

「暮春三月,江南草长。
 杂花生树,群莺乱飞。」

又站了一会儿,他才转过身,把阖起的诗集夹在腋下,伸出宽厚的手掌握住那只小手。

“阿橙,今天先生请客,咱们去吃糖醋排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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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诚在小村子留了很久,他眼疾深重,腿脚也更加不利索了,走是走不出去了。他话不多,老有人以为他痴痴傻傻,他心里却明白的很。

当年那个领着他到处走的名叫小楼的姑娘,成年后出了村子便没再回来,明诚心里念得紧,逢人便问她去哪,后来只听说是因为事故客死他乡。

他老了,越发看不清楚。

隆冬时节,干燥的空气总像尖刀似的爱割人的脸。有人在向下扯他的衣袖,他缓缓弯下身体眯着眼才看清了来人,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。

“爷爷,我叫小楼。”

“……小楼?”

“是啊,我来给你送糖醋排骨啦!”

总也有不怕“疯子”的人,这小女孩就是其中一个,三天两头跑来给明诚改善伙食。听闻他家是外地来的商人,父母也都乐于行善,权当是让女儿问候问候孤寡老人。几回下来,明诚跟她就熟了,破天荒地同意让她领着自己回屋里去坐着喝杯茶。

小女孩好奇的很,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。房间里几乎没什么多余的摆设,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两张板凳,一个书架,一个衣架。唯一说得上是装饰品的也就只有一个相框,可相框里的照片破破烂烂地裂着口子,还狠狠地泛着古旧的褐黄色,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上面有四个人的轮廓。

“爷爷,你的家人呢?”

明诚无声地笑了,干裂的嘴唇被撑得生疼。

“动如参商。”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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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「」内诗句出自丘迟 《与陈伯之书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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